与想象中的「精英」告别

18岁,作为高考制度下的佼佼者,张展顺利进入北大。22岁,张展从北大新闻与传播学院本科毕业,进入一家国际领先的咨询公司工作,base在上海最繁华的静安区南京西路。

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loft,每日穿梭于繁华的高楼大厦间工作与生活,开始他期待已久的咨询职业生涯——准备秋招的那个暑假,他练习了近130个case;此前,他也辛勤做过咨询公司的实习工作。

而两年后,24岁的张展从咨询公司辞职,回到北京,成为记者。他陆陆续续发表了不少文章,写在拼多多上买书的年轻人、写在海南依靠椰子为生的农民与企业家、写Prada菜市场爆火后,菜市场在市民生活中的繁荣与衰落……

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张展是我高中的学弟,我们认识近十年。我敬佩张展的勇敢,也由衷为他的年轻的人生故事着迷——个体经历上足够特别,社会意义上又足够有普遍性。

起床,有轨电车,办公或打工四小时,吃饭,有轨电车,又是四小时工作,吃饭,睡觉;星期一、星期二、星期三、星期四、星期五、星期六,同一个节奏,循此下去,大部分时间轻便易过。

不过有一天,“为什么”的疑问油然而生,于是一切就在这种略带惊讶的百无聊赖中开始了。厌倦处在机械生活的末端,但又是开启意识活动的序幕:唤醒意识,触发未来。

未来,要么在循环中无意识的返回,要么彻底清醒。觉醒之后,久而久之,所得的结果,要么自杀,要么康复。百无聊赖本身带有某种令人反感的东西。不过这里,应当得出结论说,百无聊赖也有好处。因为一切从觉悟开始,惟有通过觉悟才有价值。

——加缪《西西弗神话·荒诞藩篱》

1 | 什么是好的工作?

进入大学后,一些“存在主义危机”爆发的时刻是剧烈而无助的,比如尝试着询问自己“喜欢什么?”“以后要做什么?”“要成为什么样的人?”。

真实世界的广阔画卷在你的面前徐徐展开,你被寄予丰厚的社会期望,但是你好像不太清楚,你想要什么。

对于张展来说,这个时刻是大二的寒假。

当时张展因缘际会认识了不少优秀的学长学姐,毕业后的他们拥有着Great Expectations(远大前程),有的在美国谷歌做Data Scientist,有的在VC做投资人,工作有趣而体面,也有自己生活、额外自我学习的时间。这样的生活状态让他觉得向往。

如果说此前张展对于职业的认知还懵懵懂懂地处于「可能我在新闻传播领域,那我以后应该就会去做传媒相关工作」。

那在这个寒假里,他对于职业的可能性的视角则被大大拓宽,他在想的是「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工作,工作内容我比较喜欢,同时也可以获得很好的经济回报?」

如果按照原来的职业发展视角来看,其实也可以很可以理解,投身于传媒行业通常在名校毕业生的鄙视链条中,处于比较低位的选择,进入的门槛没有那么高,经济回报低,社会地位和认可度没有那么高。(注:仅仅从普通毕业生视角出发,无对这一行业的负面评价之意,实际上这一行业的复杂度、可拓展性是极高的。)

和很多被“职业规划”这个词敲打的名校同学们一样,张展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未来的选择。

这个选择的方向朝着「要成为一个看起来『绝对成功』的毕业生」展开。如果围绕着这样一个择业目标,这些职业带来的预期是:

  1. 精英,门槛高,对人才的筛选程度极大,进入即意味着我是个优秀的人;

  2. 经济回报足够高。一路成长于标准明确的环境,毕业后再用什么标准确认个人的优秀与成功呢?无非是金钱、权力、社会地位。而刚毕业的我们,最简单、直接、可衡量的就是金钱;

  3. 存在着良好的工作预期,给我们一种进入非常fancy的工作环境的期待和幻想。

在明确这样的职业预期后,职业的可选项其实也很明确了,无非是咨询、投行、VC、PE、战略、顶尖互联网公司、红圈所/外所的律师这样的工作。如果再加上专业的限制条件,张展觉得咨询是个最适合他的职业选项。

2 | 「练习case给了我喜欢咨询行业的错觉」

对于很多优秀的同学是这样的,一旦目标明确且意愿强烈,执行便不再是问题

大三上学期,张展找了一份埃森哲战略的实习,初步了解了咨询行业所会涉及到的工作内容。

但张展心里对于学生时代花费太多时间在实习上是排斥的,「很多时候实习都是在做一些打杂、没有提升的事情,只是为了刷简历。以后的人生里有那么多时间都在工作,没必要把现在宝贵的学校的时间花在实习上」。

大三下学期,张展便停止实习工作,边在北大自由的选课、上课,边着手开始考虑准备咨询的面试。

咨询行业招应届毕业生是有一套比较明确的标准和流程的。首先是本科的学校和学习成绩,这会决定简历关的通过与否,很多比较TOP的咨询公司基本只有几所Target School。

接下来,通过简历关以后,会有四到五轮的面试,面试的基本形式是Case Interview。典型的Case Interview问题会包括市场规模的测算,公司的盈利能力分析,公司是否要进入一个新市场等来源于真实商业世界的问题。

对于张展来说,学校和成绩都是前3%的水平,对那些看重学业表现的公司来说,通过简历关不是问题。他当时的短板主要在实习经历的欠缺,所以他给自己制定的求职的策略是:

「因为实习确实比不过别人,所以如果要成功的话,那么就必须保证在通过简历关后面试的通过率。」而保证面试通过率的方式,就是保证自己在Case Interview中的表现

咨询行业的Case Interview久负盛名。通过考察候选人解决case问题的思路,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出候选人在思考问题上的能力,即是不是能用一种比较结构化、富有逻辑性的方式解决问题;同时,case的全程都需要面试者与面试官表达交流沟通,它能检测面试者能否将一个事情讲清楚,能否用表达说服别人,让别人觉得很有道理。

当然,也有非常残忍地揭示,即直接简单地感受到面试者商业sense是否敏锐,以及是不是够聪明——理解问题是否迅速,给到一些提示,是不是能很快get到。

当然,有较为标准化的考核机制,就有较为明确的努力方向

在大三的暑假,张展找到了几个非常优秀的case partner,密集地去做case的训练。

他当时练习case的节奏非常紧凑,每天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。一般一个模拟case interview需要两个小时,和case partner轮流给彼此做,并且互相复盘,一般上午能做一轮,下午能做一到两轮,晚上可以做一到两轮。

张展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,练习了130个左右的case。对他来说,做咨询的case练习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,是一种框架型思维能力的提升和个人肉眼可见的进步的感觉

「首先,做case其实是一个练习的过程,每次做完一个后去总结,会有很多收获;然后,每个case的所提出的问题和指向的行业也非常不一样,很丰富很多样;第三是,和小伙伴们一起做咨询case是个相互沟通、交流、进步的过程,我可以感觉到我的case partners都很喜欢和我一起做case。

这种纯粹的思维上的东西很好玩,和我工作以后发现一个月都在做重复的一个事情的感觉非常不一样。

所以我现在回想那段时间,练习Case的过程好像给我产生了一种错觉——我好像很喜欢这种工作,然后适应地很好。」

后来,在秋招时,和以前所有的标准化考试一样,张展依然是那个快速而又准确的实现目标的人。

3 | 「被规训的、被反抗的」

2019年8月,上海的南京西路,依然是炎热、繁华而精巧的,林立的高楼大厦冷峻而神秘。离开燕园的张展踏入高楼,正式开始咨询的工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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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安南京西路窗景


张展最初给自己设立的目标是,要做Top Performer,要快速升职,将来要成为这个体系里最高等级的Partner。「我有一种非常习惯性的东西,就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办法接受中游的水平。」

入职的前两个月,处于行业新人蜜月期,张展快速吸收着周遭环境的新兴的一切,由于种种原因,张展在这两个月没有被分配到项目,而是在准备一些投标方案。

11月,张展开始正式进入第一个项目组,和预想的完全不同的工作方式和身心状态突然砸向张展,已经接近两年没有再做过实习的他,无法快速习惯这种被指定工作内容的工作模式与快节奏的交付要求。

张展就租住在公司附近的一个loft里,五分钟即可步行至公司,每天早晨9点30开始工作,晚上平均在12点下班。

他工作的主要目标是给客户提供商业战略的解决方案。一个解决方案是由一整套逻辑严密的观点与论据组合而成的。

张展需要围绕所需证明的观点,通过专家访谈、案头研究、数据处理等多样的方式论证,最后围绕这一整套逻辑所形成的产出就是一个极其美观的PPT。同时,在提供方案的同时,他也需要实时地去回应客户的要求,做任何客户需要的信息搜集汇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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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常工位


如果不去反思工作的意义和价值,只管做一个具有职业精神的工作者,全身心地投入自己选择的职业里,沿着规则向前走,一切便都是自然、且具有不言自明的某种应然,那也是不会痛苦的。

但一旦想要在工作中寻找到更多的自我认可的意义,自我存在与价值的肯定,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复杂。

咨询行业虽然是门槛高的精英聚集的行业,但是归根到底,它是个服务行业,它用最为聪明、有逻辑性、有商业才能的大脑为企业服务,因此咨询行业工作主要是围绕着客户的需求在行事。

张展最大的困扰有两个,一个是在反复、琐碎的日常工作中感受不到自我的价值与意义,另一个是忙碌的工作完全剥夺了个人自由的生长与探索。

和练习解答咨询case中获得的思维提升与理解快感不同,咨询的工作是「客户有着明确的要求,公司里有人管理着你、你有预期的交付时间,且最后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属于你」,你只是商业PPT生产里的一环,很难从其中获得一种明确的获得感,和强烈的认同感,你的时间、注意力和权利被剥夺,以换取不菲的薪酬。

而高强度的工作也完全剥夺了个人探索生活丰富面向的可能。早在北大读书时,张展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「对时间的掌控性,和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性要求非常高」的人。

在大学里,张展会有强烈的主导意识去分配自己的时间。每学期的开始,他都会看全校的课程表,挑选自己在修习的学分之外,感兴趣的、想去听的课程,社会学、法学、文学等多有涉猎。

而在学校的每天时间,他也会把自己的时间和想做的事情做非常详尽的计划。「我很怀念大学的时候,那种自由探索的状态,不管是上课也好,还是写论文也好,我都能根据自己的兴趣,学自己想学的东西,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话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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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北大做作业汇报


这样一个在智识上有自己的强烈的主张的、自由、独立、而完整的人格,在被社会的、职场的规则规训时,是无比痛苦的,「当这种自由探索的状态被工作替代了,你没办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了,是非常非常不开心的。」

张展从内心生出的本能的对工作的排斥——「不想做,觉得没有价值」。

「这份工作,它是你在为别人去做一个东西,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交换。你用你的时间、精力来为别人工作,换来的是一种非常偏执的渴望——你想做一个精英人物,你要做一个大家都觉得非常非常卓越的人。

但你每时每刻都会觉得这个东西你做了是没有任何成就感的,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做了有什么价值,为什么你要做这个东西。这种交换的根基是非常脆弱和单薄的,它只是一种你想象中的信念而已。但又显得那么坚实,因为你确实在这个现实中运行着这一套想象的逻辑。

这种相互矛盾与挣扎的状态,让张展非常痛苦,「以至于后来每天、每时每刻我都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,我才能继续工作下去。」

而与对工作不开心并存的还有对自我的高要求,张展坦言,「其实到后来我已经没有刚入职的时候那样的目标了,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给出一个非常差的东西,不想成为不负责任的团队成员,也不想让别人失望」

甚至在后来组内的review结果出来的时候,张展被一致认为是组里motivation最强的人,「我那时听到的时候也觉得很诧异,我每天都不想工作,但我得到的评价确实我的motivation是最好的。」

当然,在众多琐碎无聊的时间里,也有少数让张展觉得有成就感的事情。

PPT作为咨询公司的主要交付物,承担着信息传递的重要功能。能不能把一张PPT做好,同时检验着咨询顾问的信息整理与提炼能力,以及表达能力。有的时候面对复杂的信息,如何用最清晰的可视化方式去展现,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。

张展在公司里是以PPT画得好著称的。

「我可以用视觉设计和文字表达,把一页PPT里原本冗杂无序的信息传达地非常准确,我觉得这是非常体现我的个人创造力的,也是我感觉到我能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。」

而这样的能力,或许与张展对于商业的分析能力并无过多相关性,而与他在学生时期的新闻传播素养与训练关联更大。

而且张展做事极为认真、靠谱和细致。有一次,张展负责处理一个非常复杂的百万量级的数据分析工作,一旦有一丁点数据上的错误影响就会非常大,张展能够非常准确、快速地交付分析的成果。

他的leader对他说:“处理这些数据确实很复杂,但是我不需要检查你的成果就知道你会做好,因为我非常信任你的能力和态度。”这种坚实的肯定也确实给张展带来了明确的自我认可。

4 | 放弃与重建

2021年7月,张展独自去了西安旅行。「我记得,在这趟行程里面,我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支出,就好像已经有某种预感,要做出一些改变了。」

那个神祇降临的时刻是这样的:

「当时我带着长焦镜头和相机在汉中的鸟类拍摄基地拍摄鸟类。我埋伏在草地里很久,一直在等待一只鸟飞起来,我想拍它飞起来的时刻。但是我等了很久,它一直没有起飞。但是我没有离开,还是站在那里等它。后来,过了很久,这只鸟终于飞起来了,而且居然是朝向我飞过来。我拿着摄像机,拍了好多张那只鸟的照片。

我突然感到巨大的遗憾——我的生活里应该多一些这样的时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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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汉中拍的鸟


旅行结束回到上海后,张展重新坐回办公室里工作,「回来的周一和周二,这两天我都感觉很焦虑,感觉自己不对劲。后来到了周三,我意识到可能不是我不对劲,而是工作真的不对劲

于是,我决定放弃」。

放弃咨询行业后,要寻找一种智识上足够有挑战性,工作内容能完全由自己掌控,工作成果能成为属于自己的作品,且在个体生活上有足够多时间与空间进行自由探索的事业,张展选择了成为一名记者。

一切都进展很快,张展几天内就找到了心仪的记者的工作。过了一个周末后,张展就迅速的辞职、搬家、离开上海、回到北京,开始崭新的生活。

当然这样的转变不是一个没有代价的、丝滑的、无痛的童话故事。也是有一些明确的loss——比如,张展的经济收入大幅腰斩,从独居变成与陌生人合租,从几百块的每天的餐补变成朴实地自己支出食物费用,比如出差从几千一晚的酒店变成普通的连锁酒店……

但是这些对24岁的张展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,「如果想要,我相信这些外在的物质的东西,一定是会随着你能力和经历的提升而提升的,但其实,没有这些东西也许会影响生活的质量,但并不会影响生命的质量。」

张展觉得过去的两年像是完成了一次剔骨,把一些不太干净的杂质都从身上完全地剔除,像是某种意义上的虚伪或是虚荣,一种对于优秀的狭隘的定义,还有对于「上流社会」的幻想——昂贵的食物、豪华的酒店,fancy的工作环境,一掷千金型的消费……

「如果我没有经历过这些,可能我还会对它们有某种憧憬和幻想,但是经历过这一切后,我不再对他们有任何好奇,我也没有任何消费升级的欲望,我明确地知道,我实际上不需要这些,这些东西不会让我更自由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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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海南采访


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不会浪费,也正是这些经历本身让张展成为了现在的张展。那些在漫长的工作时间里习得的工作能力和习惯,也在记者的工作中,让张展成为足够特别的创作者——

商业的sense,对商业模式的理解,对大规模复杂信息搜集和整理的效率,表达的准确度…….这些都不是一开始即去成为记者的人可以获得的商业训练。

更重要地是,放弃本身让张展的自我完成了重建和巩固,也给了他对自我强大的确认和自信,「这些是我自己选择放弃的,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。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对未来的非常大的底气,我不会心虚。」

而目前的工作状态,张展觉得「是一种非常自洽的状态。你觉得你做的事情,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情,是至少可以作为某种代表我的东西。

同时,也是一个可以拥有未来的事情——我以后可以写出更好地文章,可以更敏锐地捕捉到市场的变化,可以有更多创作上的尝试,可以和读者在更深更广的层次上建立起链接。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我不再恐惧十年后的生活。」

在写作、采访之余,张展也找回了自由探索自我的生活,他会在下班后、在周末上钢琴课、上口琴课、学现代舞,大量的阅读文学、社会学,去摄影…….他想要的是,拓展生活的面向,提升多样性,提高感受力,更多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有趣之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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环骑太湖


这正如加缪在《西西弗神话》中提出的对人固有一死的「荒诞」结局的解法:构建属于自我的理念,清醒地活在当下,不受任何既有观念的绑架,因为人生唯一有意义的就是经历,不是希望活得更好,而要活得更多,要去打开自我生命的更多可能性

那么,这种对生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呢?

张展前几日坐飞机出差,起飞时遇到气流,机身剧烈颠簸,他想,万一飞机坠机怎么办?但是突然他感觉到平静——即使好像这个时候真的面临死亡也没有什么太值得遗憾的事情——

他明天就要发表一篇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稿子,而他已经非常满意地完成了它。